01.
展昭不信神佛,常以为人死如灯灭,死亡该是一片毁寂,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从夏花绚烂的世界投入绝对黑暗的虚无,大抵如此。
可现在的他只是笑叹自己往日的浅薄无知。
是的,展昭知道自己死去了。那种感觉很难向活着的人解释清楚,但是在展昭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一切都很明晰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死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已经有些陌生了。侧腰处折磨了自己三个时辰的剧痛消失不见,腕上膝上的旧伤也都没留下一点痕迹。内力运转到心口时不带片刻的滞涩——自从在幽冥天子案里中掌之后,这还是头一回。
他在开封府度过的时光被悄然地抹去。这许多年以后,展昭又成为了那个初入官场的青年。
02.
夜风凉润。
展昭还记得这个夜晚,银月满成圆盘,清辉均匀地洒满汴梁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对自己眼前的白衣少侠却似格外照顾。
可不管是否有月色的照拂,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俊逸如白玉堂都会是目光的焦点。正如他在苗家集与自己甫一照面时就蛮不讲理地吸去了自己的所有注意一般,当一身云白锦袍的白玉堂踏月而来时,展昭的眼睛也同样无法从这个光采焕然的少年身上挪开一分。
十八岁的白玉堂轻功已然大成,在屋顶上起起落落的身法灵动无双。但与当年不同,此时的他手中并不是横握着那柄银白长剑,而是挑着一坛女贞陈绍。他面上的表情也从凌厉的挑衅改为了满满笑意,瞬间沁透展昭的心脾。
展昭很想迎上前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立在房檐上一动不动,等待着白玉堂翻跃着穿过夜色来找自己。
他已经等待了那么那么久,并不差这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应该维持着最初最完美的样子。
03.
白影自檐上翩然闪过,酒坛被状似随意地一丢,却是稳稳地落在瓦上,一滴未洒。
一片温暖紧紧包裹着展昭,这温暖太过充盈,几乎到达了滚烫的程度,像是要把人烧穿。展昭也伸出手去在对方身后紧紧交握,分享这份炽热。
夜深露重,彼此的颈窝间都有些湿润了。
二人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可眼下这个相拥的动作却像是发生过千万次一般的自然。
不过展昭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当,如果他们早些将心意挑明,如果白玉堂能够从冲霄楼活着出来,这本来就应该是天天发生的事情,有何不妥?
现在不过是晚了一些时日罢了。他们还会有永远的时间和彼此作伴。
是永远。
斩断山路上锐利的枝条,杀死在黑暗的角落里嘶吼着扑上来的野兽,熬过了这看似无边的艰难困苦,他终于登上了山顶,眼前尽是繁星闪耀。之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大梦。
展昭知道这里就是直通星海的高山之巅,是终点,是永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双双抬起头来。白玉堂修眉凤目,脾性也不甚温厚,神情惯常冷冽不羁。但此时在月光下一映,脸上却显出无尽悠回的笑意。
这笑容从未出现在他十八岁时尚且棱角凌厉的面庞上,只有在襄阳一役中才曾被展昭偶然瞥见过。
尘埃落定后,展昭每每忆及他这样的神情,内心都是全然抽痛。但此时展昭凝视着白玉堂的面庞,只觉说不出的喜乐安定。
白玉堂亦不多言,拉着他在房檐边坐下,拉开酒坛的泥封,一人一口地对饮着,陈酿入口,二人才点点滴滴说起话来。
夜已深沉,汴梁城内灯火零星,只有打更人手中的一点烛光在街巷间缓缓游移。
展昭就这样斜斜倚在白玉堂肩上,手中揽着酒坛。醉意涌上脑海心头,一片混沌。
耳边人的细碎话语随着悠长的梆子声渐渐远去了。
04.
“对展大人来说,兴许这也是个解脱……”
这话一出口,王朝就被来自赵虎张龙的眼刀狠狠剜了两记。马汉虽然也用不赞成的目光看了过去,但心里也是幽幽一声长叹,暗道何尝不是如此?
襄阳一战后,展昭的武功日渐高绝,差事办得越发快准狠,皇上的赏赐堆满两个厢房还有多。
在外人眼里,展昭该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但是众校尉们都清楚,他们一直敬若神明的展大人早就彻彻底底地倒下了。
他的肩上本就已经背负了足够多,那件事之后更是连笑都不愿,眉宇间像是长满荆棘,眼眸如半干涸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包大人在教授校尉们如何查案时,曾反复提到要注意观察对方的双眼,说是那里能够直通人心。无论是清白坦荡的证人还是刁钻油滑的奸人,他们的眼底都能透漏出几分心思来。
被冤者和凶徒之所以都能被看穿,是因为他们心底还有希冀,盼望自己能够沉冤得雪或者逃过一劫。
而展昭……
马汉记得那时候包大人侧过身去摇头不语的模样。于是他行了个礼,从书房退了出来,回首就看见雪花在空中旋转飘洒,一片片地落在展昭的伞上。
天地素白,庭院中的枝叶都被遮去了颜色,唯有展昭身上的官袍依旧鲜红如烈焰。
可他心底的火在很久之前就哧啦啦地熄灭了。
05.
“展大人!展大人您醒了!”
“快叫公孙先生!快快!!”
展昭猛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微凉的空气沿着咽喉一路向下,侧腰处传来致命的抽痛,让他几乎痉挛。
他看见床边的几个小厮又哭又笑,乱成一团,他看见赵虎砰地一声推开房门,嘴快要咧到耳朵。他看见公孙策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紧张地翻着他的眼睑摸着他的脉搏,脸上也是无限惊喜的笑容。
于是他亦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来。
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公孙策居然有些惊慌,伸手去抚他前额。展昭见状笑容更大了些,轻轻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周围的人声嘈杂也像远了很多。眼前依旧浮现出那俊逸面庞,以及他最后附在自己耳边的一句
“这里酒佳景美,白爷我耐性也还不坏,等个八百年都不是问题。蠢猫,你可得慢慢的来……”
展昭噗嗤一笑。
不活成白胡子老头儿就不许去见他么,倒还真像那耗子说得出的话。
公孙策望闻问切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展昭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怎么这个模样,莫不是坏了脑子?
他转过身去把所有人轰出了房间,决心仔细查看一二。
06.
公孙策掩好房门,走回展昭床边盯着他细瞧,手臂抬起又放下,嘴唇开启又闭合,欲言又止。
展昭看着公孙策这般样子,摇头笑道:“先生不必过于担忧,展某已经感觉好多了。”
公孙策道:“虽然如此,但这次的情况实在是凶险至极,不光是你自己身上不好过,我们旁人看着也焦心得很。展护卫下回切莫如此犯险了,可好?”
展昭点头,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
他这些年不惜命般的出生入死,公孙策全都瞧在眼里,此时再看到他这难得的情状,终于按耐不住道:“展护卫,你这……劫后余生,倒像是……看开了许多?”
展昭又是轻轻点头。
公孙策心中愈发惊骇:“……方便与学生说上一二吗?”
那段如梦般的汴京夜景在展昭眼中划过,他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道:“色目人能够常年在大漠中穿行,不是因为他们天生能够忍耐干渴抵抗风沙,而是他们心里清楚,沿着道路走下去,最后迎接自己的将是甘美清泉,能够滋润咽喉洗去尘土。行程中这样想着,就觉得沙尘与酷热亦无甚可怕,如此而已。”
公孙策闻言一怔,见了展昭清浅笑容,低头细思,终于猛然明白了过来。他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欣慰,张口无言,只能嘱咐了几句不要翻身不要大动作,便匆匆起身去煎药了。
几个小厮重新围拢过来,问展大人有什么需要。展昭摇头,把他们都遣了出去,重新阖上双眼,唇角笑意不改。
【黄油有话说】
黄油总是写傻白甜,今天换个新口味吧(捂脸)
其实这是HE。真的。
你们想啊,所谓白头到老也不过是在一起几十年,到头来还是死别。
而在这里,展昭原本已经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只是出于责任支撑着自己的躯壳罢了。可他现在知道了自己死后能再见到白玉堂,这一次长相厮守则是永永远远的。相比之下,未来那一段时日的小小苦难实在不算什么。
所以他终于能够继续笑着向前走啦。
回味有点甜,是不是呀?
(如果觉得不是的话QAQ 可以去看 @挽风_ 宝宝新出锅的糖 对黄油口下留情 留情啊QAQ)